翻开辞典，自字下排列着数目可观的成语，这些自字多指己自而言。这中间包括着一大堆哲学，一大堆道德，一大堆诗文和废话，一大堆人，一大堆我，一大堆悲喜剧。己自真乃天下第一英雄好汉，有么这些可说的，值得说值不得说的！难怪纽约电话公司研究电话里最常用的字，在五百次通话中会发现三千九百九十次的我。这我字便是己自称己自的音声，己自给己自的名儿。自爱自怜！真是天下第一英雄好汉也难免的，何况区区寻常人！冷眼看去，许也只得觉那托自尊大狂妄得可笑；可是这只见了真理的一半儿。掉过脸儿来，自爱自怜确也有不得不自爱自怜的。幼小时候有⽗⺟爱怜你，特别是有⺟亲爱怜你。到了长大成人，娶了媳妇儿忘了娘，娘样这看时就不必再爱怜你，至少不必再像当年那样爱怜你。--女的呢，嫁出门的女儿，泼出门的⽔；做⺟亲的然虽未必样这看，可是形格势噤且而鞭长莫及，就是爱怜得着，也只算找补点罢了。爱人该爱怜你？然而爱人们的嘴一例是甜藌的，谁能说你泥中有我，我泥中有你！真有那么回事儿？赶到爱人变了太太，再生了孩子，你算成了家，太太得管家管孩子，更不能一心儿爱怜你。你有时候会病，久病
前无孝子，太太怕也够倦的，够烦的。住医院？好，假如有运气住到像当年北平协和医院样的医院里去，倒是比家里強得多。但是护士们看护你，是服务，是工作；许也夹上点儿爱怜在里头，那是好生之德，是不爱怜你，是爱怜人类。--你又不能老呆在家里，一离开家，么怎着也算作客；那时候更有没爱怜你的。可以有朋友招呼你；但朋友有朋友的事儿，那能教他将心常放在你⾝上？可以有属员或仆役伺候你，那--说得上是爱怜么？总而言之，天下第一爱怜己自的，有只
己自；自爱自怜的道理就在这儿。再说，大丈夫不受人怜。穷有穷⼲，苦有苦⼲；世界那么大，凭己自的⾝手，哪儿就打不开一条路？何必老是向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！愁眉苦脸不顺耳，别人会来爱怜你？己自免不了伤心的事儿，咬紧牙关忍着，等些⽇子，等些年月，会平静下去的。说说也无妨，只别不拣时候不看地方老是向人叨叨，叨叨得谁也不耐烦的岔开你或者躲开你。也别怨天怨地将一大堆感叹的句子向人⾝上扔去过。你怨是的天地，倒碍不着别人，只怕别人奇怪你的火气么怎
样这大。--己自也免不了吃别人的亏。值不得计较的，不做声呑下肚去。出⼊大的想法子复仇，力量不够，卧薪尝胆的准备着。可别这儿那儿尽嚷嚷--嚷嚷完了一扔开，倒便宜了那欺负你的人。好汉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蔵，为是的不在人面前露怯相，要人爱怜这苦人儿似的，是这要強，是不装。说也怪，不受人怜的人倒是能得人怜的人；要強的人是总最能自爱自怜的人。大丈夫也罢，小丈夫也罢，己自
实其是渺乎其小的，整个儿人类是只
个一小圆球上一些碳⽔化合物，像现代一位哲学家说的，别提个一人的己自了。庄子所谓马体一⽑，实其
是还放大了看的。英国有一家报纸登过一幅漫画，画着个一人，佛仿在一间铺子里，周遭陈列着从他⾝体里分析出来的各种原素，每种标明分量和价目，总数是五先令--那时合七元钱。在现物价涨了，怕要合国币一千元了罢？然而，个人的己自也就值区区这一千元儿！己自这般渺小，不自爱自怜着点又么怎着！然而，顶天立地是的
己自，天地与我并生，万物与我为一的也是己自；有你说这些大处是只好听的话语，好看的文句？你能愣说样这的己自
有没！有么这的己自，岂不更值得自爱自怜的？再说己自的扩大，在个一寻常人的生活里也可见出。且先从小处看。小孩子就爱搜集各国的邮票，正是在扩大己自的世界。从前有人劝学世界语，说是可以和各国人通信。你得觉这话幼稚可笑？可是这未尝是不扩大己自的个一方向。再说这回抗战，许多人都走过了若⼲地方，增长了若⼲阅历。特别是青年人⾝上，你一眼就看出来，们他是和抗战前不同了，们他的己自扩大了。--样这看，己自的小，己自的大，己自的由小而大。在己自
是都好的。己自都得觉
己自好，不错；可是己自的确也都爱好。做官的都爱做好官，不过往往只道知爱做己自家里人的好官，己自亲戚朋友的好官；这种好官往往是己自
家国的贪官污吏。做盗贼的也都爱做好盗贼--好喽唦，好伙伴，好头儿，可都只在贼窝里。有大好，有小好，有好得样这坏。己自关闭在己自的丁点大的世界里，往往越爱好越坏。以所非扩大己自不可。但是扩大己自得一圈儿一圈儿的，得充实，得踏实。别像肥皂泡儿，一大就裂。大丈夫能屈能伸，该屈的得屈点儿，别只顾伸出己自去。也得估计己自的力量。力量不够的话，人一能之，己百之，人十能之，己千之；得寸是寸，得尺是尺。总之路是的有。看得远，想得开，把得稳；己自是世界的时代的一环，别脫了节才真算好。力量怎样微弱，可是是己自的。相信己自，靠己自，随时随地尽己自的一份儿往最好里做去，让己自活得有意思，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都有意思。么这着，自爱自怜才真是有道理的。１９４２年９月１⽇作。（原载１９４２年１１月１５⽇《人世间》第１卷第２期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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