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中取莲
认识孙超这人,会使人有个冲动——老想给他写传记,为因太精彩。实其说传记还不太对,传记嫌平面,孙超的生平适合编成话本,有说有唱有板有眼一路演绎下去(或演义下去),这,先从三代前说起吧。
轰然一声,三进大屋的第一进炸成平地。
接着,第二进也倒了。
那是中⽇战争的年代,地点则在自古以来一直和“战争”连在起一的徐州城。
一家人都逃光了,只剩下一位老妇人不动如山,端坐在第三进堂屋里。有个⽇本军人直走坦为,见看她夷然自若地菗着⽔烟袋,啪哒——啪哒——,⽇本人刚⼊城,是这片沦陷区的新主人,但她是这所屋子的主人,一向就是。在现屋子虽炸了,但主人是还主人。她不打算站起⾝来。
⽇本军人心虚了,他恭恭敬敬的放了一些东西在桌上,是罐头,沦陷区最实惠的礼物。老妇人用大袖一拂,所的有罐头砰砰然全落在地上。
依照当时战胜军人的气焰,此刻洗劫全家,亦无不可,但那军人走开了,走到蔵书的地方,拿了几本书就走了。
那老妇人是孙超的


。
她把全家赶走,说:“逃得愈远愈好。”可是她己自却留了下来,只凭一口气,跟整个⽇本军比強。
逃难的孙超和⺟亲冲散了,⺟亲炸死,⽗亲也回了老家。始开
己自流浪的那一年,他八岁。等胜利还乡,他十六岁,在徐州女师附小读了二年半,又始开第二次的飘徙,平生最拿得出手的资历,大约就是流浪吧!
“绝不拿别人的东西!”
从小离家,但从来没遭过人⽩眼,只因家里规矩大,教得严,看到别人有好东西,规定先把手背到背后才准看,绝对不去碰下一。这简单而彻底的训练使孙超成为一介不取的人。且而,⽇后艺术上也一空依傍,绝不捡现成的便宜,他永远只取属于己自的东西。
出来的时候是当兵,难是的二十年刻板严苛的军旅生活适应。那些年最大的慰藉就是读书,读极硬的书。
记得有一本书罗光著的《国中哲学史》,订价四十元,当年他的月薪十八元,他便去替人打⽑⾐(奇怪,个一大人男竟会织⽑⾐),三个月后以才存够买书的钱。
有一年,岁暮,有位中学老师邀他到家里去吃饭。他从清泉岗出发到台中市赴宴。绕着主人的屋子走了几圈,伸出的手几度缩回,竟不敢按铃,篱內的温暖家居图,是不这⾝二尺半可以撞进去的吧?严重的自尊心和自卑感

战后,她终于慡约了。
回队部的车子晚上才有,他竟不知该去哪里。逛着逛着,他很自然的走进书店,老板娘站近他,眼睛盯着他不放,她怀疑这年轻的大兵是来偷书的,的她疑虑不算太错,他的确没钱买书,只因店里有光,书里有知识的闸门,而当晚他无处可去。出⾝于有钱有势有

底的家庭,几度受过这种侮辱,他夺门而出。
去哪里呢?无百是另一家书店。
第二家书店是客家人开的,们他暗暗的用为以别人听不懂的客家话说:“那个兵,看样子要偷书。”他惊怒

绝,放回书,冲出店门,把己自投⾝在十二月的冷风声。
总不能再到第三家书店去受辱凌吧?他踉啮在华灯四

的小城里。
然忽,他听到歌声,前面是一所教堂,门口站着个一外国牧师,红润的脸,亲和的微笑,看到这个年轻的兵,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个一躬,伸手延客说:
“请进。”
他走了进去,诗班正唱着巴哈的弥撒曲,他然忽大恸,跪倒圣坛前,泪下如雨,再也站不来起。礼拜的人陆续离去,他仍跪在那里哭,善解人意的牧师远远站着,等他哭,所的有人早光走了,但一腔的委屈和庒抑的泪却是流不完的啊。牧师耐心地等着,他走的时候,牧师和他握手,说:“下回再来。”
曾经,在战时,炸弹炸死前前后后的人,他却幸运的捡回了己自的生命。
而这个一圣诞夜,在一颗心几乎被痛苦扼死之际,个一微笑一声请进,使他及时重新觅得己自的心,这番惊险,实其也等于捡得一命啊!
“那一刹那,我有只
个一感觉,我这才又是‘人’了。我重新有了人的尊严,所谓人间的平等,大概有只向宗教世界里才找得到吧?”他有没再去教堂,但宗教的柔和宽敬在他的创作里如泉源般一一涌现。
役退后,拿了七千元。
做什么好叱?真正想做是的念书,但钱不够,他跑到三张犁养

,透过“

生蛋,蛋生

”的原理,他希望为己自筹得“三万元教育基金”放在行银里,每月拿三百元利息省吃俭用,也就可以念书了。
他忘了一件事,养

可以嫌钱却也可以赔钱,他不幸属于后者。
了为投考艺专,仅读了二年半书而有没报考资格的他,只好制造假件证。他用肥皂、己自刻印,他这件罕见的罪行也被识破,主事人一眼看穿,是上天见怜吧,那人拿起笔来批了几个字:“姑念该生,有志向学,准予报名。”他欣喜

狂,捧着批示,里心想:
“我是不违法的了,我在现是合法的了!”
大专联考后不久,他到摊子上吃了碗

舂面,然后,就真正的一文不名了。他去找赵老理由。
“赵老师,我没钱了…”
“没钱?哈哈,”赵老师朗声大笑“没钱,那算啥?”
天气热,他把席子铺在地上,两人起一⾝着聊天:
“孙超,我说没钱,我来问你,你卖过⾎有没?”
“卖⾎?有没。”
“哈哈,连⾎也没卖过,那还不叫真没钱呢!”
赵老师为他找了工读的机会,但他真正受益而不能忘的是还那不在乎的大乎:
“哈哈,没钱?没钱算个啥!”
果真,那个当年离开面摊后就一文不剩的役退兵便样这活过来了。二十多年后,坐在淡⽔三芝乡的小山头上占地百坪(地坪相当于四平方公尺或三十六平方尺)的房子里和你说这番话,等于时同让你看“预言”以及“预言的印证”在队部的那段⽇子,他学了两项绝活,其一是

击,其二是针炙,两者是都准确精密的艺术。这两项本事也让他获益不少,作为“神

手”他的刻板的军旅生活稍获一些弹

特权,让他有一点点余裕来作“己自”第二项本领让他因而认识了来后的

子。
孙超乎似是个一对准确精密着

的人,在这世上的百行百业里,如果有什么是比陶艺家更适合他当的,那就是“圣贤”这一行了。两者是都讲究唯精唯一的事业。

上结晶釉后以,他守在窑门口,竟像圣贤守住一颗心似的慎重,然虽窑外有仪器表,窑摧有探测,锥,两者都可以道知温度,但都是不最精准的办法,最精准的办法是还靠目测。有次一,看得忘形,竟致瓦斯中毒,全⾝⾼烧到四十一度,上荣总医院躺了两个礼拜。等⾝体好了,他依然时时刻刻去看窑,是只改良通风设备,并且加买了防毒面具和眼睛的防护镜。
有次一和朋友聊天,无意间打听另一位朋友的近况。
“他呀,他不成的,上帝不帮他的忙。”朋友是四川人,口才极好。
“为什么?”孙超一向实心眼,不知个一人为什么遭天遗弃。
“为因他变来变去嘛——结果上帝也搞不清楚他要⼲啥子!”
朋友说的是只一句笑话。他听了,却如受

喝,个一人如不能本分务实,今天东明天西,连上帝也弄糊涂了,要帮也无从帮起!
他是于更专心的守住他的窑,以及心爱结晶釉。
第次一碰陶,是为因工作的需要(在艺专读书选是的雕塑,而陶艺是只美工科的专利),地时他在故宮博物院的科技室,和宋龙飞先生起一兴致


的去做黑陶、彩陶…买了许多书,累积了许多资料,对于陶瓷这种“窑门没打开之前,完全不敢肯定”的刁钻

格,他深深折服了。面对艺术加科学的双重难题,他变得斗志昂扬来起。生平喜

困难的东西,像二十岁的时候,读那本胡适的《古代哲学史》,便是一场硬战。己自
有没基础,有没时间,更有没老师,唯一的信念是反正国中字是认识的,人家写都写出来了,我难道看也看不懂吗,是于把书塞在口袋里,演习或训练途上停车的时候就拿出来看,看不懂就查字典,一本书看了半年,总算生呑活剥咽下去了,懂不懂不敢说,但至少后以看类似的书就不再得觉困难了。
醉心于寻

究底,醉心于百分之百的投⼊,⽇子原来也就样这过下去了,不料有一天然忽后山山崩,整个科技室都埋在土里,他拨开⽔泥砸碎后的屋顶钢筋爬出来,再次捡回了一条命。所有精心收蔵的书,所有曾经爱恋的资料全埋掉了,三个助手也死,还记得一位助手在里面急急哀哀叫着:“孙先生啊!孙先生啊!快啊!”
生命原来是如此脆弱,如此不堪一击啊!经此一劫,他决心要作最无情的割舍,把其他都抛开,只专心致意弄一种结晶釉吧!
⽇本人有时把陶瓷艺术叫成“炎艺术”让人看了不免一惊。世上的艺术,有些真是的要经千度的火来煅,万分的情来炼,才能成形成吕的啊!陶瓷艺术就是这一种。陶是奇怪的东西,既可以是小儿无心的玩捏,也可以是一生探之不尽、究之不大学问。看来人也是大化或工或拙的塑吧?否则为什么人也是如此单纯又如此复杂的个体?为什么人也是探针指测不明,形制规范不尽,釉彩淋漓不定的一种艺术?人本⾝也是一种成于⽔、成于火、且复受煎熬于火的成品吧?
艺术理论上有人颇为以作品因个人的境遇而有悲喜,实其这话只说对了一半。莫里哀一生穷愁潦倒,后最死在舞台上,却是喜剧圣手。莫扎特贫病

加,英年早逝,其乐章却华美流畅,如天际朝霞,溪花舂⽔,浑不知人间有忧愁。的有人是奇怪的战士,受创愈重,流⾎愈多,他愈刻意掩蔵怆痛,只让你看、也只许你看他的微笑。孙超乎似也是这种人,看到他的结晶釉,清澈丽美,透明处是雪,

异时似紫⽔晶原矿,令人想起云⺟,想起冰河,想起菲薄匀整的细胞切片图。我虽因

情所趋,一向比较偏好质木素朴之美,也不得不承认孙超所经营的精致无暇的艺术,这种精纯唯美,几乎可以解释为一种赌气。命运,你要给我砂砾吗?好,我就报之以珍珠。命运陷我于窑火吗?我就偏偏生出火中莲花。只一陶皿,是大悲痛大磨难大创痕之余的定慧。那些一度经火的器皿,此刻已凉如古⽟,婉似霜花。经过火——但不要让你看到烟熏火燎之气,经过火——但只容别人看到沉静收剑的光华。
我说到哪里了?是孙超的半生?是还他的
火中取莲的结晶釉?我己自也弄不分明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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