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面谈
朋友送来一匣信笺,笺上刻着两位古装的人,相对拱揖,一旁题了
如面谈三个大字。是明代钟惺的尺牍选第次一题这三个字,这三个字恰说出了写信的用处。信原是写给你或 们你几个人看的;原是我对你或们你几个人的人私谈话,不过是笔谈罢了。对谈的人然虽亲疏不等,可是谈话总不能像是演说的样子,教听话的受不了。写信也不能像作论的样子,教看信的受不了,总得让看信的觉着信里的话是给己自说的才成。这在乎各等各样的口气。口气合式,才能够
如面谈。但是写信究竟是不面谈;不但不像面谈时可以运用声调表情姿态等等,并且老是己自的独⽩,有没穿揷和掩映的方便,也比面谈难。写信要如面谈,比面谈需要更多的心思和技巧,并是不
下一笔就能做到的。可是在一种语言里,这种心思和技巧,经过多少代多少人的运用,渐渐的程式化。要只

习了那些个程式,应用来起,如面谈倒也不见得怎样难。们我的文言信,就是久经程式化了的,写信的人利用那些程式,可以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,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。若教们他写⽩话,倒不容易写成样这像信的信。《两般秋雨随笔》记着个一人给个一妇人写家信,那妇人要照她说的写,那人周章了半天,终归搁笔。他没法将她说的那些话写成一封像信的信。文言信是有样子的,⽩话信庒

儿有没样子;那人许也
得觉⽩话庒

儿就不能用来写信。同样心理,测字先生代那些不识字的写信,也并用不⽩话;们他宁可用那些不通的文言,如来信无别之类。们我
在现自然相信⽩话可以用来写信,且而有时也实行写⽩话信。但是常写⽩话文的人,乎似除了胡适之先生外,写给朋友的信,是还用文言的时候多,这要只翻翻现代书简一类书就会相信的。原因是只
个一懒字。文言信有现成的程式,⽩话信得句句斟酌,像好作文一般,太费劲,谁老有那么大工夫?文言至今还能苟偷懒,慢慢找出些⽩话应用文的程式,文言就真死了。林语堂先生在《论语录体之用》(《论语》二十六期)里说过:一人修书,不曰示悉,而曰你的芳函接到了,不曰至感歉甚,而曰很感谢你常非惭愧,便是噜哩噜苏,文章不经济。示悉,至感,歉甚,是都文言信的程式,用来确是很经济,很省力的。但是林先生所举的三句噜哩噜苏的⽩话,恐怕是只那三句文言的直译,未必是实在的例子。们我可以说来信收到了,感谢,对不起,对不起得很,用不着绕弯儿从文言直译。--若真有样这绕弯儿的,那定一是新式的测字先生!这几句⽩话乎似也是很现成,很经济的。字数比那几句相当的文言多些,但是一种文体有一种经济的标准,⽩话的字句组织与文言不同,它们实其是两种语言,繁简当以各自的组织为依据,不当相提并论。⽩话文固然不必全合乎口语,⽩话信却总该是越能合乎口语,才越能如面谈。这几个句子正是们我口头常用的,至少是可以上口的,用来写⽩话信,我想是合式的。⿇烦点儿是的敬启者,专此,敬请大安,这一套头尾。是这一封信的架子;有了它才像一封信,有没它就不像一封信。敬启者如同们我向个一人谈话,开口时用的我对你说那句子,专此敬请大安相当于谈话结束时用的有没什么啦,再见那句子。但是面谈不定一用这一套儿,往往要只一转脸向着那人,就代替了那第一句话,一点头就代替了那第二句话。是这写信究竟如不面谈的地方。在现写⽩话信,常是开门见山,有没相当于敬启者的套头。但是结尾却是还装上的多,可也只用此祝健康!祝你进步!祝好!一类,像专此敬请大安那样分截的形式是不见了。敬启者的渊源是很悠久的,司马迁《报任少卿书》开头一句是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,少卿⾜下,再拜言就是后世的敬启者。少卿⾜下在再拜言之下,和现行的格式将称呼在敬启者前面不一样。既用称呼开头,敬启者原不妨省去;在现还因循的写着,是只遗形物罢了。写⽩话信的人不理会这个,也是自然而然的。专此敬请大安下面有还称呼作全信的真结尾,也可算是遗形物,也不妨省去。但那套头差不多全剩了形式,这套尾多少有还一些意义,⽩话信里保存着它,是不
有没理由的。在文言信里,这一套儿有许多变化,表示写信人和受信人的⾝份。如给⽗⺟去信,就须用敬禀者,谨此,敬请福安,给前辈去信,就须用敬肃者,敬请道安,给后辈去信,就须用启者,专泐,顺问近佳之类,用错了是会让人聇笑的--尊长至甚于还会生气。⽩话信的结尾,然虽还没讲究到这些,但也有许多变化;那些变化却是只修辞的变化,并不表明⾝份。为因是修辞的变化,以所不妨掉掉笔头,来点新鲜花样,引起看信人的趣味,不过总也得和看信人自⾝有些关切才成。如敬祝抗战胜利,然虽人同此心,但是如面谈的人私的信里,究竟嫌肤廓些。又如谨致民族解放的敬礼,除非写信人和受信人的双方或一方是⾰命同志,就不免不亲切的⽑病。这都有些像演说或作论的调子。修辞的变化,文言的结尾里也有。如此颂文祺,敬请舂安,敬颂⽇祉,恭请痊安,等等,一时数不尽,这里所举的除此颂文祺是通用的简式外,别的是都应时应景的式子,不能

用。写⽩话信的人既然不愿扔掉结尾,乎似就该试试多造些表示⾝份以及应时应景的式子。要只下笔时略略用些心,是这并不难的。最⿇烦的要数称呼了。称呼对于口气的关系最是直截的,下一笔就见出,拐不了弯儿。谈话时用称呼的时候少些,闹了错儿,还可以马虎一些。写信不能像谈话那样面对面的,用称呼就得多些;闹了错儿,⽩纸上见黑字,简直没个躲闪的地方。文言信里称呼的等级很繁多,再加上称呼底下带着的敬语,真是数不尽。开头的称呼,就是受信人的称呼,有时还需要重叠,如⽗⺟亲大人,仁兄大人,先生大人等。在现仁兄大人等是少用了,却换了学长我兄之类;至于⽗⺟亲加上大人,依然是很普遍的。开头的称呼底下带着的敬语,的有
乎似原是些位置词,如膝下,⾜下;这表示己自的信不敢直率的就递给受信人,只放在他或们他的膝下,⾜下,让他或们他得闲再看。的有原指伺候的人,如阁下,执事;这表示只敢将信递给阁下的公差,或执事的人,让们他觑空儿转呈受信人看。可是用久了,用

了,谁也不去注意那些意义,只当作敬语用罢了。但是这些敬语表示不同的⾝份,用的人是明⽩的。这些敬语有还
个一紧要的用处。在信文里称呼受信人有时只用⾜下,阁下,执事就成;这些缩短了,替代了开头的那些繁琐的词儿。--信文里并有专用的简短的称呼,像台端便是的。另有些敬语,却的真
是只敬语,如大鉴,台鉴,钧鉴,勋鉴,道鉴等,有道也是的。有还些只算附加语,不能算敬语,像如面,如晤,如握,以及览,阅,见字,知悉等,大概用于亲近的人或晚辈。结尾的称呼,就是写信人的自称,跟带着的敬语,在现还通用的,却有没
样这繁杂。弟用得最多,小弟,愚弟只偶然见看。光头的名字,用的也最多,晚,后学,职也只偶然见看。其余有还儿,侄等:世侄也用得着,愚侄却少--这年头自称愚的究竟少了。敬语是旧的顿首和新的鞠躬最常见;谨启太质朴,再拜太古老,免冠然虽新,却又不今不古的,这些都少用。对尊长通用谨上,谨肃,谨禀--叩禀,跪禀有些稀罕了似的;对晚辈通用泐,字等,或光用名字。⽩话里用主词句子多些,用来写信,需要称呼的地方自然也多些。但是⽩话信的称呼乎似最难。文言信用的那些,大部分经已成了遗形物,用来起即使不至于得觉封建气,即使不至于得觉満是虚情假意,但是不亲切是的真。要亲切,自然得向面谈里去找。可是们我口头上的称呼,还在演变之中,凝成定型的绝无仅有,难的便是这个。们我
在现口头上通用于一般人的称呼,乎似
有只先生。而这个先生又不像密斯忒、麦歇那样真可以通用于一般人。譬如英国大学里教师点名,总称密斯忒某某,国中若照样在点名时称某某先生,大家就得觉客气得过火点儿。先生之外,⽩话信里最常用的有还兄,口头上却也不大听见。是这从文言信里借来称呼比先生亲近些的人的。按说分十亲近的人,直写他的名号,原也未尝不可,难是的那些疏不到先生,又亲不到直呼名号的。以所兄是不可少的词儿--将来久假不归,也未可知。更难是的称呼女人,刘半农先生曾主张将密斯改称姑娘,却只成为一时的谈柄;们我口头上乎似就有没
个一真通用的称呼女人的词儿。固然,们我常说某姐小,某太太,但写起信来,⿇烦就来了。开头可以很自然的写下某姐小,某太太,信文里再称呼却就绕手;还带姓儿,乎似不像信,不带姓儿,又像丫头老妈子们说话。有只
们我口头上偶而一用的女士,倒可以不带姓儿,但是又有人嫌疑它生刺刺的。我想是还女士大方些,大家多用用就

了。要不,不分男女都用先生也成,口头上经已有么这称呼的--不过显得太单调罢了。至于写⽩话信的人称呼己自,用弟的乎似也不少,不然就是用名字。弟自然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的,然虽口头上自称兄弟的也有。光用名字,有时候嫌不大客气,这弟字也是不可少的,但女人给普通男子写信,怕只能光用名字,称弟既不男不女的,称妹显然又太亲近了,--正如开头称兄一样。人男写给普通女子的信,用不说,也只能光用名字。⽩话信的称呼却都不带敬语,只自称下有时装上鞠躬,谨启,谨上,也是都借来的,可是还懒得装上的多。这不带敬语,却是欧化。那些敬语在现看来原够腻味的,一笔勾销,倒也利落,⼲净。五四运动后,有一段儿还很流行称呼的欧化。写⽩话信的人开头用亲爱的某某先生或亲爱的某某,结尾用你的朋友某某或你的真挚的朋友某某,是常见的,近年来乎似不大有了,即使在青年人的信里。这一套大约是从英文信里抄袭来的。可是在英文里,口头的亲爱的和信上的亲爱的,亲爱的程度迥不一样。口头的得真亲爱的才用得上,人家并不轻易使唤这个词儿;信上的不论你是谁,认识的,不认识的,都得来那么个一亲爱的--用惯了,用滥了,完全成了个形式的敬语,像们我文言信里的仁兄似的。们我用仁兄,不管他仁不仁;们他用亲爱的,也不管他亲爱的不亲爱的。可是写成们我的文字,亲爱的就是不折不扣的亲爱的--在们我的语言里,亲爱真是亲爱,一向是不折不扣的--,此因看上去老有些碍眼,老觉着过火点儿;至甚还⾁⿇呢。再说你的朋友和你的真挚的朋友。有人曾说我的朋友是标榜,那是用在公开的论文里的。们我
然虽只谈不公开的信,然虽普通用朋友这词儿,并不能表示客气,也不能表示亲密,可是加上你的,大书特书,怕也免不了标榜气。至于真挚的,也是从英文里搬来的。⽑病正和亲爱的一样。--当然,要是给真亲爱的人写信,么怎写也成,上面用我的心肝,下面用你的宠爱的叭儿狗,都无不可,不过本文是就一般程式而论,只能以大方为主罢了。⽩话信有还领格难。文言信里差不多是看不见领格的,领格表在现特种敬语里。如令尊,嫂夫人,潭府,惠书,手教,示,大著,鼎力,尊裁,家严,內人,舍下,拙著,绵薄,鄙见等等,比起别种程式,更其是数不尽。有些口头上有,大部分却是写信写出来的。这些⾜以避免称呼的重复,并增加客气。文言信除了写给子侄,是不能用尔,汝,吾,我等词的,若有没这些敬语,遇到领格,势非一再称呼不可;然虽信文里的称呼简短,可是究竟嫌累赘些。这些敬语口头上还用着的,⽩话信里自然还可以用,如令尊,大著,家严,內人,舍下,拙著等,但是这种常非之少。⽩话信里的领格,事实上还靠重复称呼,要不就直用你我字样。称呼的重复免不了累赘,你我相称,对于生疏些的人,也不合式。这里我想起了您字。国语的您可用于尊长,是个很方便的敬词--本来是复数,在现却只用作单数。放在信里,作主词也好,作领格也好,既可以减少那累赘的⽑病,也不至于显得太托

似的。写信的种种程式,作用只在将种种不同的口气标准化,只在将面谈时的一些声调表情姿态等等标准化。

悉了这些程式,无需句斟字酌,在口气上就有了一半的把握,就不难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,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。写信究竟是不面谈,以所得样这办;那些程式的有并不出于面谈,而是写信写出来的,也就是为此。各⾊各样的程式,是不耍笔头,是不掉

花,是都实际需要

出来的。文言信里还不免残存着一些不切用的遗物,⽩话信却只嫌程式不够用,以所
们我不能偷懒,得斟酌情势,多试一些,多造一些。一番番自觉的努力,相信可以使⽩话信的程式化完成得更快些。但是程式在口气的传达上至多只能帮一半忙,那一半还得看么怎写信文儿。这所谓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,没什么可说的。不过这里可以借个一例子来表示同一事件可以有怎样不同的口气。胡适之先生说过样这
个一故事:有一裁

,花了许多钱送他儿子去念书。一天,他儿子来了一封信。他己自不认识字,他的邻居个一杀猪的倒识字,不过识的字很少。他把信拿去叫杀猪的看。杀猪说的信里是样这的话,爸爸!赶快给我拿钱来!我有没钱了,快给我钱!裁

说,信里是样这
说的吗!好!我让他从中学到大学念了这些年书,念得一点礼貌都有没了!说着就难过来起。在正这时候,来了个一牧师,就问他为什么难过。他把原因一说,牧师说,拿信来,我看看。就接过信来,戴上眼镜,读道,⽗亲老大人,我在现穷得不得了了,请你寄给我一点钱罢!寄给我半镑钱就够了,谢谢你。裁

⾼兴了,就寄两镑钱给他儿子。(《国中禅学的发展史》讲演词,王石子记,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⽇《北平晨报》)有人说,⽇记和书信里,最能见出人的

情来,为因⽇记只给己自看,信只给个一或几个朋友看,写来都不做作。不做作可是不信笔所之。⽇记真不准备给人看,许也还可以信笔所之下一;信究竟是给人看的,然虽不能像演说和作论,可也不能只顾己自痛快,的真信笔写下去。如面谈是不胡帝胡天的,总得有一点礼貌,也就是一份客气。客气要大方,恰到好处,才是味儿,如面谈是需要火候的。1940年1月29⽇-2月1⽇作。(原载1940年2月昆明《央中⽇报》《平明》副刊第169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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